探析巴什拉现象学诗学视域下“庄周梦蝶”意象的生成机制

发布时间:2018-10-31

  摘 要:“庄周梦蝶”因其朦胧、荒诞、玄妙而又丰盈的意蕴,引发无数文人骚客不断探究的兴味,并逐渐简化成为一个美学意象,在后世诗文中进一步变得迷人而富有深意。但这千古奇梦究竟为何能成为意象,历时数千年却仍然焕发着生机,被世人一再提及。也许加斯东·巴什拉对“梦想”的一些探讨能给予我们一个新的视角来思考蝶梦。

  关键词:巴什拉;梦想;“庄周梦蝶”;意象生成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齐物论》的结尾,庄子画龙点睛地通过一则精短的寓言点明了“物化”的主旨,即梦为蝴蝶与觉为庄周本质并无不同,乃道之物化,只有破除我见,与万物同归于“一”,才能真正到达“物化”的彼岸。所谓梦与觉、虚与实、生与死、物与我,无不齐一。在这个充盈奇幻色彩的梦中,庄周化作一只逍遥自适的蝴蝶,在天地之间翩翩飞舞,完全忘却自己原是庄周,骤然醒来后,庄周沉思道,“究竟是我做梦成了蝶?还是蝶在梦中成了我呢?”

  精神分析学派着眼于现实,认为梦是现实的残余,将其作为研究意识的对象,但加斯东·巴什拉①却说:“对梦想者的造就来说,应该看到一种诗化的强大力量,一种完全可以称为心理的诗学的东西,一种所有心理的力量都能在其中获得和谐的心灵的诗学。”②22巴什拉认为,有一种区别于心理学家所研究的“夜梦”(le rêve)的“梦想”(la rêverie)③,它是介于人的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静观的阴性“安尼玛”④力量。“夜梦”是白日生活下游离的影子,做夜梦者受潜意识的支配,同时“夜梦”会沿着时间的线性轨迹行进,但“梦想”却存在意识的一线微光,且不受时间的支配。

  “梦想”可以摆脱“夜梦”中时间的线性单一维度,庄周建构起另一层平行的空间来安置梦想,使之成为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在这个空间中,诗人庄周创造了一个非我,一个脱离客观世界束缚的非我,即这只蝴蝶。这只蝴蝶不同于被动地被抛入真实世界中的自我,荒诞和无助感不再肆意裹挟,空间是舒展的,除了蝴蝶之外别无他物,但似乎仅仅这一个意象就足以填充整个梦境。诗人将梦想的天地与现实暂时地隔开了,带领我们去追寻梦想深处的“安尼玛”。蝴蝶与庄周之间的变换亦静亦动,翻飞的既是蝴蝶又是哲思,沉睡的既是庄周又是蝴蝶,但无论如何变幻,梦想本身都是以充实且平衡的状态存在的。在“庄周梦蝶”中,自由宁静是主旋律,并且正因这一旋律的阴性“安尼玛”力量,使这一“梦想”对往后的每一位读者都极富召唤性,因为“在纯粹的梦想里,在使梦想者回归于他安静的孤独的梦想时,任何男人抑或女人,从‘梦想的斜坡’往下走,一直往下走时,都能找到他在深层的‘安尼玛’中的安宁。”②80

  “梦想”是由梦想者的情感维系起来的,是其有意识的生命体验。“庄周梦蝶”这则寓言可谓情思弥漫,因其充满诗人自身的生命体验而使这个故事具有了独特性。《庄子》是散文,也是诗,闻一多曾这样评价庄周:“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⑤84“他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⑤79。在闻一多看来,《庄子》的确抒情色彩浓郁,而庄学学者诸如胡文英、钱穆、叶舒宪及刘生良等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其著作中提及此点。梦蝶这则寓言虽是为了说明物化齐一之理,但同样具有抒情性,那“栩栩然蝴蝶”之梦幻,不正是如诗般生动的幻景吗?按照现代小说的要求,梦蝶这则故事无疑是不合格的,五十余字便讲尽了故事,未提及时间、地点,且无论现实抑或梦境的情节都被弱化了,皆无起伏跌宕的高潮,在庄周睁闭眼的瞬间,故事就结束了。失去情节的支撑,而仅依靠诗人的感性联系起“我”与“蝶”,所有的意味都融在看似平静的梦中了,这在寓言体裁中可谓独树一帜,可以称得上是庄子有意识地对其独特生命体验的一个截取。庄周放荡不羁的浪漫个性、独一无二的美学感受和出神入化的想象力都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情思,共同缠绕出这一寓言的轮廓,召唤着读者以情换情。

  巴什拉强调,梦想者与其所创造世界的关系是紧密的。梦想者占有他的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也占有梦想者,两者同质并相互渗透。似乎梦想带来的感受都是个体化的,梦想者在自己的世界中体悟自己的情思,沉溺于这份“安尼玛”式的宁静。同时,巴什拉又说,优秀的诗人魅力就在于,他可以通过形象教导我们去梦想。“他们用形象培养我们,借助于这样的形象我们能集中我们安宁的梦想。”②199庄周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用自己充盈的想象创造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幻想空间,并牵引着读者入梦,而一旦读者进入这个梦想,植根于人类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那股对阴性力量“安尼玛”的渴求就会被激发,此时,梦想的深处翩翩飞出一只蝴蝶,这只诗人安排的蝴蝶形象如此自在适意地飞舞着,梦想单纯到只有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与读者对视,入梦者便是庄周,梦想中的蝴蝶形象使作者与读者间的界限消失了,主客融为一体,体现出自身的现象学本体论价值。此时,读者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与庄周相同疑问:“究竟是我做梦成了蝶?还是蝶在梦中成了我呢?”诚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庄子,而庄子在创造蝴蝶这一形象的瞬间也是转瞬即逝的,但这并不妨碍读者在阅读“庄周梦蝶”时,体验了一把庄子创造“蝴蝶”这一形象时的快感。

  至此,庄周的梦变成了每一个“我”的梦,而就在“我”的梦想生成的瞬间,“彼”与“此”的差别被消解了,庄周想要表达的“万物齐一”主旨真正随这一梦想一道深入到人的意识之中:破除成见,物与我、彼与此,众生齐一,并无差别。

  就这样,“庄周梦蝶”简化作一个意象,被记忆永久地保存下来。此后,或有苏轼在清淮楼上吊古怀今:“观鱼惠子台芜没,梦蝶庄生冢木秋。惟有清淮供四望,年年依旧背城流”;或有李商隐独自思念着恋人:“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再或钱起率性闲适地唱道:“丛筱轻新暑,孤花占晚春。寄言庄叟蝶,与尔得天真。”化用此典的诗文不胜枚举,除此以外,明清还因市民阶级的扩大,出现了一批改变“庄周梦蝶”而形成的戏本,诸如谢国的《蝴蝶梦》、陈一球的《蝴蝶梦》等等。多少咏叹因蝶梦而被激发,传唱至今,启迪着今人新一轮的联想。

  注释:

  ①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是法国20世纪著名哲学家、思想家、诗人,在其晚年著作《梦想的诗学》中,他抛弃前期精神现象学理性分析的方法论,转向现象学的还原,力图避免肢解想象力的整体性。通过研究意象的产生和作用机制,建立了诗意形象本体论,并探讨了梦想的价值。

  ②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22.

  ③法语中“la rêverie”与“le rêve”同属于一个词根,前者由后者派生而来,“rêverie”是阴性词,“rêve”是阳性词,但法语这种阴阳词性的区别在汉语里并无能与之对应的变化,所以中文学界目前对这两个词的译法仍未统一。“le rêve”一般译为“夜梦”,而“la rêverie”在不同的中译本中的译文差异较大,例如《梦想的诗学》、《空间诗学》、《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译作“梦想”或“梦幻”;《理性与激情:加斯东·巴什拉传》采取“梦幻”或“冥想”;《巴什拉:科学与诗》则译作“幻想”等。此外,学术刊物上的论文译法也多不一致。为避免造成混乱,我们采用“梦想”统一对应“la rêverie”。

  ④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提到,在男女对立中,有着“安妮姆斯”和“安尼玛”两种对立的心理,这也是阴阳两性的心理。种种谋划与焦虑属于‘安尼姆斯’,梦想属于“安尼玛”,梦想生活在欢欣形象纷呈的现在。

  ⑤闻一多.周易与庄子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2.